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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传: 风轻云淡 | 发布: 2011-1-4 17:21 | 作者: 庄晓斌 | 来源: 朋友上传 | 查看: 0

《赤裸人生》第十章

清明节这天中午,黄一勤来到宿舍,他把丁育心拉到门外悄声说:“你嫂子要我来叫你立即过去。”
“嫂子?”丁育心对这个称呼感到新鲜,他随即省悟到这是黄老师对海波妈的称呼。便笑着问:“噢,又做了什么好吃的?”
“不,不是的。”黄一勤机警地压低嗓音说:“你嫂子前几天到翠岭去治病,是今天上午回来的,她领回来一个妇女,还抱着一个小孩。这个妇女是专程来找你的。她说,她是你哥哥的朋友。”
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丁育心问。
“她好像姓刘。”黄一勤说:“反正你嫂子一到家,就催我来叫你,你快去吧,见了面你就知道了。”
丁育心随黄一勤来到海波家,这间破旧不堪的房子经过修整,已经焕然一新了。门是新换的,窗子也都安上了玻璃,原来的一大间,隔成两小间,墙壁已粉刷一新。小海波住里间,黄一勤夫妇住外间。刘玉杰正坐在外间的炕上与海波妈说着话。
丁育心进屋后,情不自禁地惊呼了一声,“是玉杰姐!”
刘玉杰勉强笑笑说:“你想不到我会来找你吧?”
黄一勤夫妇对视一下,黄一勤对海波妈说:“你先给他俩做点吃的,我到林场食堂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菜,我去买点。”
丁育心知道这是给他们单独谈话创造机会,没表示什么。黄一勤夫妇都出去了。
“你希望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?”丁育心直率地说道,“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不好。”
刘玉杰说:“我不抱怨,更不觉得后悔。”
“玉杰姐,你心里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。”丁育心见刘玉杰这副神情便说,“也许我能帮你做点什么?”
“你知道你哥哥的准确消息吗?”刘玉杰问。
“不知道,只听说你俩一起在广州被抓住了,后来他跳车跑了,再就没有什么信息了。”
“他真的一次也没有给你来过信吗?”刘玉杰盯住丁育心问。
“真的,真的没有信儿。”丁育心诚挚地说,“玉杰姐,我是不会对你保密的。”
“唉!这么说我真无法再找到他了。”刘玉杰神经质地自言自语。
丁育心问,“玉杰姐,你受了不少苦吧?你这是从……”
“我是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。我被押回春城不久,就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。后来,生了这个孩子,这是你哥哥的孩子。我马上要去蹲监狱了,我要找育生,天涯海角也要去找,下地狱也要找他!”刘玉杰语无伦次,显然她神经真受了强烈刺激。
“你怎么会蹲监狱呢?”丁育心问。
“哈哈!我不怕蹲监狱。”刘玉杰大笑了两声说,“不过,没想到我会找不到育生,没想到我们再见不着面了。”此刻刘玉杰的心里只想着丁育生,说的话全与丁育生有关。
“你会找到他的。”丁育心见她这么痴情,不禁安慰说,“会的,一定会的!”
“傻弟弟呀!”刘玉杰凄然说道,“他已经死了,是真的。我已经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梦了,他是从火车上跳下来摔死的。人们骗我,才说他活着,他要是活着就一定会来找我的。”
“他真的是从火车上跳下去逃跑的吗?”丁育心不禁仔细追问起来。
“是的,不过他会摔死的,一定是摔死了!”刘玉杰神经质地念叨着。
放在炕上的孩子醒了,哇哇地哭叫了几声。刘玉杰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,马上过去抱起孩子。她的眼里盈着泪花,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了又亲,转过脸对丁育心说:“看看吧,多么可爱的小宝贝啊!育生会爱得发疯的!可惜他……”刘玉杰好像苏醒了,眼睛里也有了神采。
丁育心凑过去端详孩子,这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,长得非常可爱。他说:“玉杰姐,你也不要太忧伤了。有什么困难讲出来,我会尽力帮你的。”
“帮我?”刘玉杰猛转过脸,盯住丁育心说,“你爸爸,妈妈也像你一样好心眼吗?他们肯帮我吗?哼!”她用鼻子哼了一声。
“你到我家里去过了?”丁育心见此情景问道。
“去过了,你爸爸,妈妈连口凉水也没有给我喝,我只好到林场来找你。孩子是你们丁家的,我送给你们,我不欠你家情份!”刘玉杰愤然说道。
“这……”丁育心迟疑地望着她,不知说什么好了。
“好吧,我就明说吧,”刘玉杰把睡着了的孩子又放在炕上说,“我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两年,是听到要判我十年徒刑的消息后才逃了出来。我现在是个逃犯,没有抚养这个孩子的能力,才把孩子给你送来了。我相信你能抚养他。至于我,并不需要什么怜悯,我去当我的囚犯。命运安排我做一具行尸走肉,这也许就是无法抗拒的。我只求你能答应我一件事,就是你如果得到了育生的消息,请及时告诉我,你能答应吗?”
丁育心机械地点了点头,他的眼睛湿润了。
“那么,好吧,”刘玉杰望着炕上睡熟的孩子说,“这样我可以放心地去坐牢了。你记住,你得到育生的消息,要立刻通知我!”
刘玉杰眼里噙着泪,又俯身亲了亲孩子,起身要走了。
“哎,你为什么要走呢?”丁育心忙上前拉住她说,“你不要急嘛,这个地方很安全,这是我好朋友的家,你在这儿住几天吧。”
海波妈也从厨房里走出来,挽留刘玉杰说:“先吃点饭吧,我都做好了,明天再走也不迟啊!”
“不必了,”刘玉杰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海波妈说,“我看了公共汽车时刻表,下午两点钟就有回翠岭的车。谢谢您了,大嫂,我还要赶去春城的火车呢。”
刘玉杰决然地挣脱丁育心的手,迈出了屋门。丁育心急忙追出去,他在后面喊道:“玉杰姐,你等一等。”他疾步来到刘玉杰身边,把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说:“玉杰姐,这点钱你路上用吧。”
“钱?”刘玉杰惊奇地看了丁育心一眼,摇摇头说,“这对我是没有用处的东西了,你留着吧。”刘玉杰匆匆走了。
丁育心手里捧着钱,注视着她的背影,直到她走远了,才转身慢慢地回到了屋里。
海波妈正给孩子盖上一床小被。丁育心走过去,端详着这个孩子,小家伙确实挺可爱的,脸像一只鲜亮的苹果,白胖白胖的,他还在酣睡着。丁育心坐在孩子身边,神情木然,头脑乱极了。
黄一勤手里端着饭盒回来了。他进屋以后问道:“怎么,人呢?”丁育心没有答腔。他眼睛注视着熟睡的孩子,什么话也不想说。
这时海波妈说道:“你也别犯难,你们在里屋里说的话,我都听到了,这孩子就先放在我这儿吧,我会照料好他的。”
黄一勤迷惑地望着海波妈。海波妈说:“瞧你们愣着干什么,快吃饭吧。”
饭菜很丰盛,可丁育心没吃几口就搁下了筷子。他对黄一勤夫妇说:“那这孩子就暂时留在你们家吧,这件事对谁也不要讲,对霁芳也不用提,过些时候,我会妥善安置的。”

丁育心回到了宿舍,恰巧齐霁芳在宿舍里等他。他和齐霁芳打了声招呼,就闷头躺在床铺上了。齐霁芳走过来,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,柔声问:“怎么不舒服了?”
丁育心摇摇头,又勉强笑了笑。齐霁芳转身去沏了一杯糖水,端到他跟前说:“你是不是感冒了,你休息吧,下午我去给你代课。”
“不,”他起身坐起来,愣头愣脑地问了句:“霁芳,你想不想要个孩子?”
“孩子?”齐霁芳惊奇地说,“你咋想得这么远呢?”
“不,不是远,不是将来,是现在。现在你想不想要个孩子?”
“现在?”她不好意思了,悄声说:“瞧你净说些傻话,咱们不是还没结婚呢。”齐霁芳低头用手揉搓着衣角,不敢看他了。
“不,你理解错了。”丁育心说,“我说的不是我们的孩子,是别人的孩子,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。”
“孤儿?”齐霁芳抬头望着育心,不知他的话从何谈起。
“是的,是一个可怜的孤儿。”丁育心郑重地说,“你肯收养他吗?把他当成自己亲儿子一样抚养,你就做他的妈妈。”
“妈妈?”她笑出声了,斜眼瞟着丁育心说,“你别又变着法来糊弄我了,我才不做什么妈妈呢。”
“不,这是真的,”他诚挚地说,“我不是和你开玩笑。”
“真的?哪来的孩子?”齐霁芳敛住笑容问。
丁育心说“好吧,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吧!今天早上……” 他详细地向齐霁芳讲述了来龙去脉,最后,他用怜悯的语气说:“就是这样一个苦命的孩子,我能不管吗?我相信你也是通情达理的。”
齐霁芳默默地听完他的讲述,她抬眼望了望育心说:“我不通情达理也晚了,你不是已经把孩子留下了吗?哼!你纯粹是大男子主义!”她说完抿嘴笑了。丁育心知道她这是应允了。他说道:“我心里最清楚,只要是我办的事,你没有不同意的。”
“小家伙挺好玩的吧?”齐霁芳惦记起这个孩子来。她说:“走,我和你去看看他。”
“中午放了学再去吧,”丁育心看着表说,“该上课去了。”

五月初的一天,丁育心突然收到一份电报。电报上简短地写着:“请速来芳州。”电报的署名是沈重。丁育心心里十分清楚,这份电报是育生哥打来的。沈重这个名字是他和育生哥约定好了的化名。丁育心向学校请了几天假。怕齐霁芳担心,他也没有对她说实话,只是说:“妈妈托人捎信来让我回翠岭一趟,你和黄老师替我代几天课吧。”
丁育心到家后,对爸爸妈妈也撒了个谎,说学校里安排他去省城采购些办公用品。
他凌晨从翠岭登上南去的火车,整整坐了20个小时车,才到达辽宁省的芳州车站。芳州是有百余万人口的大城市,又是铁路交通的枢纽站,来往的车辆很多。丁育心下车的时候正是午夜,他随人流走出检票口,迈进了灯火辉煌的候车室。候车室里十分拥挤,连地上也到处躺着人。有白发苍苍的老人,也有怀抱婴儿的妇女,还有不少年轻力壮的男人们,这些人来自关内的各个省份,都是抱着混饱肚子的欲望来闯关东的。
车站的值勤民警在夜间不出来巡查了,这也是故意在宽容这些“盲流”,对于背井离乡的人说来,将他们赶出有暖气的候车室,就像把他们推入冰河一样残忍。是呀!东北初春的气温虽然不算太低,但夜里也在摄氏零度以下,对于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服,肚子里又没有裹腹之食的可怜人们,这样低的气温也够受的了!
丁育心在候车室的门旁张望一会儿,并没有见到丁育生的踪影。他便迈过横躺竖卧的人堆,好不容易才走到问事处。在贴满纸条的留言板上,他看到了一张纸条:“刘星,来到后,请来沙镇见面,坐386次列车,我在沙镇公社招待所3号房间等你,沈重。”
这是育生哥留给他的,他又查看当日386次列车的发车时间,还有将近三个小时才发车。他只好在这无聊的候车室里消磨时间了。
386次列车到达沙镇时正是中午,这个地处长城脚下的小镇,总共也不到千户人家。丁育心下车以后,毫不费力就找到了沙镇公社招待所。3号房间是一个双人房间,紧挨着招待所登记处,丁育心和值班的服务员打了招呼,就获准到隔壁房间去找人了。恰巧3号房间的门未锁,丁育心推门进去,只见屋内乱糟糟的,刮脸刀、香皂、毛巾等洗漱用具扔在床上,床头还堆着几件脏衣服,一看这样子就会想到住这间房的主人一定不是个利落人。

丁育生没在屋,丁育心只好坐到床上,等了大约有十多分钟,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传了进来,丁育生和一个穿戴时髦的年轻女人一块儿进了屋。
丁育生惊喜地说:“嗬,你到了!我正准备去车站接你呢。”
丁育心瞟了瞟哥哥身边的女人。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浓,正冲着丁育心微笑着。他蹙蹙眉头,兄弟相逢的欣喜被这个女人的出现所冲淡。丁育心毫无表情地说:“列车正点到达,也许是你的手表误点了吧。”
丁育生没有在意弟弟的不悦,他乐颠颠地走上前来一把握住弟弟的手说:“你可来了!我太盼着你来,我做梦都想着亲人。”
丁育心顿觉心里热乎乎的。那女人在一旁却嗔责丁育生说:“看你乐的,也不给我介绍一下。”
“噢,”丁育生松开手,笑着说:“好,我来介绍一下,这是我弟弟,最有才华的未来诗人丁育心,这是李秋英女士,我最信赖的朋友。”
李秋英很随便,她纤手一伸,对丁育心说:“认识你我非常高兴,你真是个美男子!”
丁育心却不习惯应酬这种女人,他的手被握了一下,马上他就像怕烫了似的缩回来,脸也红了,说道:“认识你,我也……没……没什么……”他连话都说不流利了。
李秋英嘻嘻地笑了起来,她对丁育生说:“你弟弟真逗,还是个童子吧?”说完她放荡地大笑起来。
丁育心很恼怒,但又不好发作,便板起脸对丁育生说:“哥哥,原以为你约我来有什么要紧的事呢,原来不过是想让我开开眼界,很抱歉,我已经烦了!”他说完,转身就想走出房间。
“哎,”丁育生张开手,挡住了他说,“你别介意,秋英就好开玩笑,再说你的脸皮咋这么薄呢?”
李秋英也觉得尴尬了,便笑着说:“怎么,小兄弟?生大姐气了?你真是个雏儿!行了,算大姐冒失,我给你陪个礼,行吧?”
丁育心瞪了她一眼,也没有再说什么。
丁育生拉起弟弟的手说:“走吧,咱们吃饭去。”
他们三人一起走进了隔壁的一家饭店。丁育生点了几样菜,又要来几瓶啤酒,他斟满了三杯,端起酒杯说:“来,为了祝贺我们兄弟相逢,先干一杯。”
丁育心本来也拿起了酒杯,可是他看到了正举杯和丁育生碰盏的李秋英的神态,便又放下了杯,故意用话敲打丁育生说:“对不起,哥哥,你忘记了我是不喝酒的,尤其是不能喝这令人昏头胀脑的酒!”
丁育生已一杯酒落肚,他又夹了一口菜,边嚼边说:“你呀,也太一本正经了,生活嘛,不过就是一场大戏,太认真了,是折磨自己。”
丁育心目光炯炯地盯着哥哥,分别两年的哥哥怎么变得如此陌生了呢?他尖锐地说道:“哥哥,我好像第一次听到你这样说话,我记得你过去说过,有血性的男子汉就要像个战士,每天都要用一丝不苟的生活态度去战斗!任何消磨意志的行为都是和战士的名誉所不相称的,用自戡的手段躲避战斗更是懦夫和胆小鬼的行为!人活着就要活得坦坦荡荡光明磊落!”
“哎哟!每天都战斗?这不是太紧张了。”李秋英插了一句说,“我看生活就是享乐,谁不希望吃好玩好呢?”
丁育心斜视一眼,没有搭理她,继续激愤地对哥哥说:“像你现在这样醉生梦死,这不是自戡么?你曾说过‘堕落比死亡更可卑!’可你现在不是堕落么?”
丁育生又斟满了一杯酒仰脖灌了下去,然后冷酷地说:“哼,你以为只是我一个人堕落了吗?难道整个世界,整个人类不都在堕落吗?真理和正义并不像你我手中的酒杯一样,放在那儿都是平平正正的。这两年我反省过,是严酷无情的现实逼着我反省的!过去我对你说过的话你应该把它忘得一干二净!那些话都是骗人的,我骗过你,也骗过我自己。不过我今天不再当那种嘴上冠冕堂皇,肚子里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了!”说完,他又往杯子里斟酒。
“哥哥!”丁育心用手压住了哥哥要端起来的酒杯,殷情切切地说道,“我知道你心中本来不是这样想的,你故意说混话,办傻事,这是在发泄心中的愤懑。你方才说的话都是违心的,你过去不是这个样子的,你也绝不是一个没有志气的人。你……你跟我回家吧,不要再这样鬼混下去了!”
“回家?”丁育生嘿嘿地冷笑了两声说,“哼!九百六十万广袤的国土,那一寸能容我安生地落脚?在偌大的中国我还有家吗?你回去告诉二老,把我忘掉吧!忘掉我这个不孝之子吧!”
“哥哥……”丁育心刚想张嘴再劝一劝育生,可是邻近的餐桌上又来客人了。他只好闭上嘴,闷头吃饭了。
吃完饭,丁育心对丁育生说:“哥哥,我想单独和你唠一唠,咱们到你的房间里去吧。”
丁育生望了望李秋英说:“好吧,秋英,你先回你自己的房间里呆一会儿,我陪弟弟说会儿话,咱们坐晚车到秦皇岛去。”
兄弟俩回到3号房间,丁育心掩好了门,转过头来问:“哥哥,这个女人是谁?你们是怎么认识的?你和她这类人鬼混,不觉得害臊吗?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呢?”
丁育生点燃了一支香烟,坐在床上说:“这有什么罕怪的,她确实不是人们眼里的好人,但命运叫我必须结识这些社会渣滓。我们在一起都两年多了,她对我讲义气,够朋友,这就足够了!现在我们在沙镇这地方已经混熟了,连沙镇公社的书记都跟我称兄道弟了。他们这些正统的好人认什么?他们就认识钱!有了老头票,我和李秋英在他们眼里就都是大大的好人了!”丁育生的脸色很阴郁。
“你……”丁育心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。他凝视着哥哥,万万也想不到,才刚刚二年,哥哥竟变得如此可怕!
沉默了一会儿,丁育心说:“育生哥,你刚才是昧着良心说这些话的,你的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,对吗?”
丁育生吐了口浓浓的烟雾,猛然撕掉衬衣,露出了一身伤疤,他愤然地对弟弟说,“你看看,这就是世道打在我身上的烙印!从飞快的火车上跳下来,我没有摔死,却把我玫瑰色的梦摔醒了!没有安身之所,没有任何经济来源,我能生活吗?为了填饱肚子,我不和这些人在一起行么?在这个黑白颠倒的时代,什么好人坏人,什么真理正义?都被弱肉强食这四个字代替了!”
丁育心注视着哥哥的一身伤疤,他身上的那颗黑色的五星已被纹上的一条张牙舞爪的恶龙所缠绕。
丁育心眼里噙着泪花说:“哥哥,你不能再这样执迷不悟了,现在回头还来得及。过去你是被逼的,今天听我的话,离开这罪恶的泥潭,跟我回家吧。”
“回家?哼!”丁育生冷笑着说,“这是不可能了,我现在可以没有家,但不能没有朋友,干上了这一行想罢手是不可能的!你不用为我难过,我是非常清醒的。我知道什么是我应该走的路。”
“哥哥,你难道不想想后果吗?你这样醉生梦死地活着能支撑多久?难道国法能宽容你们吗?”丁育心斩钉截铁地说,“我不允许你变成这样的人!”
丁育生振振有词地说:“我们这样人,后果就不能想,想也没用!现实也不允许我想。哼!我变了,我堕落了,国家主席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大叛徒、大内奸、大工贼,社会主义一刹那就变成了修正主义,我只不过是这万变之中的一点点儿。哼!窃财是罪犯,窃国却是英雄!这就是公理!难道你过去不也曾经这样想过,写过吗?我真为我过去和你辩论时说过的那些话感到羞愧。我那是扮演了一个欺骗自己亲弟弟的卑劣角色呀!”
“不对,不对呀!”丁育心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:“你曾经是弟弟最钦佩的人,你过去对我说过的话,我都是铭记在心的。哥哥,你还记得你出狱时写过的那首《满江红》吗?”凝目远眺,重宵九沉浮谁主?同天涯沦落为人,此寒彼暑。丹心长系七亿国,往踏一般坎坷路。松江畔淋漓战友血,未识途!此冤狱,不尽苦,三年来,岂堪顾,男儿志不昔,憔容残肤。柔腕重穿千块砚,劲膂再张万石弩!待来日兴师骋疆场,展雄图!’丁育心噙着泪朗诵完这首词。又接着说,“你不能把耻辱当成苦酒咽到肚子里去,不能叫污秽掩住了眼睛,玷污了心灵,更不能糟蹋自己蹂躏自己呀!”
丁育生没有像刚才一样和弟弟理辩,他低头用手指头揉碎了一支香烟。显然他已经被弟弟的话打动了。看得出来,他的心灵此刻在颤抖!
房门吱扭一下开了。是李秋英开的门,她站在门外叫道:“哎,老沈,你出来一下。”丁育生抬头朝门外望了望,又转过脸看着弟弟。
“你出来嘛,有急事儿。”李秋英在门外娇嗔地唤着。丁育生站起来,抬脚想出去了。
“哥哥!”丁育心一声厉喝,丁育生戛然止步,像被钉在了地板上似的。李秋英见此不高兴地砰一声关死了门。
“哥哥,你怎么这样昏庸固执啊!你不听亲弟弟的话,难道你连做人的良心,廉耻都没有了吗?”丁育心殷切地说,“大嫂我就不提她了,可你知道吗?玉杰姐已经给你生了个男孩,她为了你精神受到强烈刺激,现在说话都颠三倒四的,成了个精神病患者,此刻仍住在精神病院里;还有爸爸妈妈都那么大年纪了,你都不管不想了吗?你……你要是再留在这里和这种女人鬼混,就别怪我不念手足的情分!”
丁育生颓然地回到床边坐下了。他呆呆地愣了一会儿,猛然抬头盯住弟弟问:“那你……你想怎样?”
“你要是再搭理她,我?……我就去报警!”丁育心赌气说。
“哼!好吧!”这句话激怒了丁育生。他霍地站起来大声说,“你去报警吧!你用不着为我伤心了,你就当你哥哥死了吧!”
“哥哥…… ”丁育心眼噙热泪殷切地唤了一声。可丁育生没有回头就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,门也没有关,走廊里传过来是李秋英呵呵的笑声……
丁育生赌气走了,丁育心在3号房间里辗转反侧,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未见哥哥回来,他见到床头桌上有信纸和笔,便伏在桌子上写了一封长信:
亲爱的哥哥:
你赌气走了。尽管你陷在迷途不肯倾听弟弟声嘶力竭的呼唤,作为最了解你,同情你的亲人,我还是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你堕落在罪恶泥潭里。我噙泪给你写了这封信,希望你幡然醒悟,理解弟弟期盼你回归的苦心。
无情的现实逼迫你走到了今天的境遇,我理解你是无辜的。你过去所遭受的迫害,你所蒙受的奇冤,是使你误入歧途的客观原因。但是你也应该看到,不仅仅是你,而是许多人,是整整一代人都受到了这种严酷现实的肆虐,都受到了愚弄和蹂躏。生活就是这样,谴责严酷现实是有理由的,但无情的现实并不负拯救灵魂的责任。所以拯救灵魂要靠自己!许多人在坎坷中跌倒,又在坎坷中奋起,为什么你不振奋,反而作贱自己呢?
你现在与娼妓盗贼为伍,昧着良心干坏事,这还是我曾视为楷模的育生哥哥么?
在你身遭不幸受苦受难的时候,我曾为自己的亲哥哥流过哀伤的眼泪。那时候,在我的心目中,有一个坚强的,正直的,信仰真理,追求理想的好哥哥。可这次来却叫我非常失望,我看到你肆无忌惮的作贱自己,我的心几乎要碎了!你几乎变成了我无法认识的人,你抛弃了自己的信仰,忘记了亲人们的嘱告,伤害了真挚纯洁的骨肉之情。

因为思念你,爸爸和妈妈的头发全白了。玉杰姐为了你,做出了一个女人所能做出的一切牺牲。她住了两年精神病院,病情稍轻就被判了十年徒刑。临去服刑前,她把你们那个不幸的,非常招人喜爱的小宝贝如意(这是我给起的名字)给我送来了。她临走时,还再三嘱咐我,叫我一旦得到你的消息立即通知她。她对我说,她永远等着你。尽管,你们之间的爱情也是不幸的。我也曾对你俩当初私奔谴责过。但是,我认识到:玉杰姐才是真正爱你的人,她宁可抛弃一切,也不抛弃你。她爱你什么呢?难道就因为你曾是她的恋侣?曾给过她温存吗?
不!不是,完全不是!是因为留在她心上的丁育生是一个有理想,有追求,有信念和勇气的正直的人。而不是一个浪汉,一个酒鬼,一个堕落而卑俗的人!
而今,你忘了骨肉亲情,也丢了廉耻心,丢了正义胆!你毁掉了自己,也撕碎了亲人们的心哪!
看着你正往一条死胡同钻,我怎能不泣血呼唤:亲爱的哥哥,你回头吧!听一听我的规劝,回家吧!
我已经快结婚了,我爱人叫齐霁芳,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。我准备把家安在青山林场,你跟我回去,先在深山里隐居几年。我和常年居住在黑瞎子沟狩猎队的刘大爷提过你,你回来,我就送你到刘大爷那儿去住,他那里十分僻静和安全。你可以利用这几年时间好好学习,或者写点什么,生活之资由我供给,将来终究会有一天能重见天日的。
哥哥,我最亲爱的哥哥,你听我的话吧,我再次恳求你,从那足能毁了你的泥潭里跳出来吧!

丁育心酣畅地写完了信,可丁育生还没有回来,丁育心把信又从头阅读一遍,用茶杯压在床头桌上了。他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,看了看手表,已经是傍晚五点钟了,育生哥到哪儿去了呢?他把写好的信揣在衣袋里,转身出了3号房间,并把房门扣上了。
迎面走过来一位女服务员。丁育心客气的问:“请问,您知道3号房间的沈重同志,经常到什么地方去吗?”
“沈重?”女服务员上下打量丁育心几眼说:“噢,他不是和李秋英到秦皇岛去了吗,你是……”
“噢,我是沈重的朋友。”丁育心只好这样答对。
“噢,对了,我差点忘了。”女服务员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说:“你叫刘星吧,老沈临走时留给你一个文件包,是叫上班的小谢到5点钟时再给你送去。小谢下班时把这件事交代给我了,等我去给你取来。”
女服务员转身回到值班室去了。丁育心有点忐忑不安,女服务员很快就回来了。她把一只上着锁的黑皮包递给丁育心说:“就是这个皮包,老沈交代小谢叫她在五点钟以后再给你送去,这个皮包的钥匙在三号房间的铺下,现在过五点了,可以给你了。”
“噢,对……对,是……是的,”丁育心只好这样说。
“老沈是怕你阻拦他到秦皇岛去吧?”女服务员又说,“他这个人就爱搞这种神秘兮兮的事情。这个3号房间他包了半年了,可真住在这儿的时间连两个月也没有。反正都是公家报销的,他们这些搞供销的,真比阔少爷还阔气。”
“好吧,谢谢你了。”丁育心接过皮包,向女服务员点了点头,又回到3号房间。他进屋里锁好门,在铺下找到钥匙打开了皮包。嗬!他一下子傻眼了!皮包里用报纸包着的全是崭新的钞票,数了数正好是三万元。在皮包里还有一张纸条,纸条上写着:“弟弟,这是哥哥留给你的。我打电话约你来,也就是为这个。当面给你,怕你拒绝,只好让别人转给你了。你收下吧,也算是我这个不孝之子对二老的一点报答。你可能鄙视我的庸俗,嫌这些钱来得肮脏。但是正如韦斯帕西安所说‘金钱没有臭味。’这些纸蝴蝶,什么时候都是能使鬼推磨的!
哥哥不生你的气了,你也不用为我痛心了。我会沿着自己的道路走到我应该去的地方的。我已经去秦皇岛了。你快离开这里回家吧,我只希望这次不会是永别……”
丁育心觉得毛骨悚然,他赶紧收拾好皮包,想立即就离开这里。他走到门口,掂掂手中的皮包,想把他扔在这间屋子里,他把衣袋里写好的信拿出来塞进皮包,把皮包和这间屋子里的其它东西放在一起,才转身走了。他走到门口,又回头望了望这些东西,叹了一口气,还是转身回来,把黑皮包装进了自己的手提袋里,才迈步走出3号房间。
丁育心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了归途。夜间行车,旅客们大半都睡了。他却蹙着眉头在思索着。哥哥留给他的这只皮包,就好像给他套上了一个枷锁,这不是馈赠而是一个桎梏啊!
从他接过这个皮包起,他的心情就一直没有松弛过。他想到这么多钱,也许是某个银行的吧?私人一般是不会有这么多现款的,为了这些钱,哥哥也许杀过人……这钱是抢来的!接受这些染着血腥的钱心里怎么能够安宁呢?
他终于坐不住了,他想把这皮包扔掉,然后自己偷偷下车。可是,这怎么成呢?这丝毫不能补赎哥哥所造成的罪孽,也不能拯救哥哥已经腐朽的灵魂。丁育心此刻恨不得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,他觉得,只有这样,才能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闷郁。
车又到了芳州。丁育心下了车,随着人流走出车站。开往春城的列车好几个小时后才能出发,他又得在这个车站上等候几个小时了。他把自己身上的钱数了数,还足够买回程火车票的。这时候,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。他在车站的小卖部买了几个面包,在问事处的开水壶旁就着开水填饱了肚子。
售票处开始售票了。丁育心买好车票,又回到了候车室。这时候,候车室里的人有些骚动。他想这大约是来车之前的正常忙乱吧?猛然他的目光触到了从公安值勤室里走出来的三个人。这是两名穿着警服的公安员押解着一名犯人。犯人是个女的,穿戴很时髦。
“啊!”丁育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清楚地看到,这个被押解的犯人竟然是昨天在沙镇饭店里和他同桌共饮的李秋英!丁育心赶紧走到候车室的角落里,把脸转向玻璃窗那边去了。
“怎么回事?莫非是育生哥出事了?”丁育心心里想,“一定是出事了!那么……”
他连忙用搜索的目光再去寻觅。他发现,那两名公安人员押着李秋英已经过了检票口,走向站台上停着的那列火车了。这趟车正是开往沙镇方向的,就是昨天他坐过的那趟车。他目送李秋英被押上了火车,才又找到一个空位坐下了。
育生哥一定是出事了!虽然他对哥哥的堕落深感痛心。但此时此刻他仍为哥哥的安全焦虑:育生哥现在肯定是处在极端危险的境地之中,也许他正被通缉,正被追捕,也许他已经被打伤,打死……丁育心眼前出现了哥哥凄惨,痛苦的面容,他浑身是伤,满脸血污,倒在血泊之中……
丁育心坐不住了。一位值勤民警从值勤室里走了出来,用眼睛望了望丁育心,从他身过去了。丁育心觉得坐立不安,他下意识地瞟了瞟自己的手提包,心里一悸,更觉得毛骨悚然,这那里是个皮包,这简直就是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啊!他瞬间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:把这个黑皮包交给民警吧,就说是捡到的,但这个民警已经回到值班室去了。
丁育心凝神想了想,在日记本上匆匆地写了一张条子:
“这是一笔不义之财,谁接受它,心里都会不得安宁的。如果说,罪孽可以用金钱偿赎,这就当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为自己的亲兄弟捐个门坎吧!请把这笔钱缴给国家,或者用这笔钱赈济一下灾民都可以。把这笔钱连同这个纸条留在这个车站上的人,即不是菩萨,也不是魔鬼,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有良知的中国人!”
车站上的广播响了,“开往春城方向的八十五次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。”
丁育心从日记本上撕下纸条,塞进了黑皮包,把自己写的那封信从皮包里抽出来揣在衣袋里。他快步走到问事处,把黑皮包塞进小窗口说:“这只皮包是在长椅子上捡到的,请转交给公安民警。”丁育心说完,甚至都没有听清楚值班的姑娘说了句什么,就转身急匆匆地走了。他迅速检票进站,登上了八十五次列车。直到列车鸣着汽笛启动了,他悬着的心才落地了。他把脸贴在车窗上瞩望着这座车站,直到车越开越快,驶出了市区,他才长长地嘘了口气……

第十一章待续